青玉案（二十）
“为何分心？”
慕容紫英匆忙回神，玄霄已经撤了真元，只留一缕真气缓缓流动。
“师叔数次救命之恩，紫英已无能回报，实在不必为紫英消耗真元。”
他的声音很低，断断续续，玄霄待他说完，才回道：“你因羲和至此，我自然会为你医治，什么救命之恩，不必再提，日后你要送死，也与我无关。”
玄霄的话说的很不客气，慕容紫英还欲说些什么，却抵不住身体虚弱带来的疲惫，倚着玄霄昏睡过去。
玄霄接住他软倒的身体，正如慕容紫英所说，他本不必如此，已经传授慕容紫英一套功法，假以时日总会恢复。
但他毕竟是因为羲和才耗尽修为。
话虽这般，但他又如何真正狠得下心。
世人只知他轻狂狠辣，知他屠戮同门大逆不道，早已无人记得，曾经的玄霄，也是端庄守礼的翩翩少年郎。
一剑霜寒十四州，春风落尽长安花。
慕容紫英睡得很沉，雪白的长发散了满背，玄霄扶着他睡下，眉心不自觉地皱起。
他此刻也不愿分辨心中浮起的那点怜惜是为了什么，或许在东海之渊见到他的那一刻起，两人之间就有什么已经改变。卷云台一别后，他确实没有想到，时隔百年，依旧会有人因着一句旧诺，不管不顾地去闯东海漩涡之底。这也是他格外不喜慕容紫英提及誓言，什么粉身碎骨，他并不稀罕，慕容紫英所作所为，他并不希望只是因为承诺。
如果那时自己没有出手，而是任由这个‘罪魁祸首’死去，也就不必有今日种种纠缠，从此红尘之中，也少了这许多牵绊。
可他到底心软了。
慕容紫英再醒来时身体果然轻松许多，连日伤病，他几乎半月不曾好好摸过剑，此刻经脉通畅，心喜之下去往后山演练几式剑招。
甫一收剑，便看到玄霄在一侧负手而立，神色不辩喜怒，慕容紫英将剑背到身后，微微躬身行了半礼，才问道：“师叔怎地在此？”
玄霄并不答话，在慕容紫英发觉之前，他已经看了好一会，都是他熟悉无比的剑招，却并不觉得刻板，反而让慕容紫英用出些不同的风范。
山中不知岁月漫长，他总是忘记如今慕容紫英的年纪早比掌门还要大上不少，但容貌性情，并未有太大改变。因着总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又时常被三言两语逗的面红耳赤，若非前日又见他用剑，还是很难将慕容紫英与一方宗师的身份对应起来。
“紫英斗胆，请师叔赐教。”
见玄霄并无不快，慕容紫英正是剑意炽盛之时，待话出口心中已有几分后悔，但一双眼仍是不闪不避地迎上去，等着玄霄的回应。
玄霄见他周身并无真气浮动，便知他只演练剑招不曾强运功力，只是对招也并无不可，遂点一点头，抬手起了个剑诀。
“师叔不用剑吗？”
慕容紫英心中暗暗失落，他渴望一见羲和风采不止一两日，如今玄霄应招，却显然不打算出剑。他正失落自身修为浅薄，却听玄霄一声低笑。
“你内元未复，我不占兵器之利，今日只看你剑招，待到他日，可不会留手，注意来！”
闻声慕容紫英立即后退，不动真气，他便无法再起剑阵，只凭招式向玄霄攻去。他仍在琼华时，因夙瑶的缘故不曾修习高深术法，每日只不断练习最最基础的剑招身法，就这样一年一年练下来，一式三才朝元，也能在他手中生出无数变幻。
玄霄一见暗赞，但凡修行者，多半依靠修为深厚，年岁越长，便愈少贴身相斗，如慕容紫英这般苦练招式的，更是少有。
轻易化去他剑式中暗藏玄机，同出一门，彼此剑路过于熟悉，慕容紫英剑法已臻化境，莫说同辈，便是整个凡间，也难找出比他更优秀的剑修。但玄霄一生大半困于桎梏，除过练功，便只剩下日复一日地思量剑术，而慕容紫英的剑路，恰好与他不谋而合。
见猎心喜，玄霄有心看他剑式更多演变，破去进攻后一转防守之姿，主动向他胸前命门攻去。大多数人一放一收之间，总会露出更多的破绽。慕容紫英见状不退反进，惹得玄霄赞叹一声。
慕容紫英先是向前踏步，横剑于胸，侧身同时气贯剑身，手中剑影纷纷如星如瀑，反而逼得玄霄不得不中途罢手回防。若是不收手倒也无妨，大不了两败俱伤，但以慕容紫英的剑意身法，大约是用一臂换对方性命。
这一式与他平日里圆融中正的剑法并不相同，反而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决绝之态。
“胡闹。”
他轻斥一声，并不罢手，借肉身强横无惧剑气，手指在剑身之上连弹，破去他剑招中绵绵不绝之意，慕容紫英剑气受阻，便立即收剑变招，以免招式未尽而剑意先断。
两人交手数次，都觉酣畅淋漓，大有知音之感，甚至隐约有几分回归旧时的感慨，毕竟独自练剑，和与同门切磋，是不一样的快意。
点到即止，慕容紫英当即回手，负剑躬身，玄霄同样撤手，向他回了半礼。两人动作行云流水，显然是出于习惯，不由得相视一笑。
这本是琼华门内比试后必行的剑礼，玄霄虽说眼高于顶不爱与人相交，但于剑道一途素来认真，不论对手如何，但凡尽力，他便同样尽力，绝不会有刻意羞辱之举。
“不错。”
玄霄点头赞许，待慕容紫英平复气息，擦净汗水，才问起心中疑惑。
“方才那一式，不像你的剑路，叫做什么？”
慕容紫英支吾两声，答道：“凤凰于飞。”
“凤凰……于飞。”玄霄一怔，笑意渐渐敛了，露出几分怅然。“置之死地而后生，很好，你去吧。”
慕容紫英应声退下，走一半又回头望去，玄霄负手立于山巅，风带动他的衣摆浮动，好像随时都会抛下这尘世，乘风而去。
他知道玄霄会想起什么，心中所思，借由剑意，早已传递到了玄霄心中。
万劫无期，何时……来飞。
玄霄心中波澜难消，回忆总是能让他心神动摇。他早已不想理会，不论是云天青，还是夙玉，都已经是死去很久的人了。
人死灯灭，转世轮回之后，前尘往事一应成空，只有他苦苦挣扎与旧事，何其可笑，却偏偏还有一个云天青。
他心绪浮动，竟忘记询问慕容紫英为何会创出这样一式剑法。
只是他这个问题，或许慕容紫英也难以回答。当初创立这一招，的确受玄霄剑路影响，一往无前落子无悔，心中所念，却又是梦境中那首灵凤长归。
关于窥探玄霄梦境这件事，慕容紫英心中一直有些愧疚，君子不探人隐私，更何况是梦境这样的私事。他应该把看到的，通通都忘记，不向任何人提及。
但他忘不掉。
梦境里的玄霄是很温和的，刚及冠不久便得了羲和，师长偏爱同门艳羡，最是风华正茂。他说天悬星河令人心中开阔，又说凤凰花开风光秀丽，慕容紫英全都记得。
此后岁月，他潜心习剑，慢慢也有了自己的剑路，开始尝试自创剑招。慕容紫英修行多年，一贯中正平和，走得是轻灵迅疾一脉，杀招也留三分余地。
但唯有此招，悍勇非常只进不退，与他平日截然不同。
他想起还未决裂时，曾问玄霄有什么心愿，玄霄默然良久，要他去折了一支凤凰花。
悠悠我思，永与愿违。
万劫无期，何时……来飞？
都到这了俩人还没意识到我好愁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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