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玉案（二十二）
鬼界阴寒，玄霄独自前往，天明时御剑回返，远远便看到慕容紫英在山巅静坐，大约是等了一夜。
他的衣袖沾满露水，脸色也格外苍白，膝头搁着一柄剑，闭目而坐。
“悟出什么了？”
慕容紫英闻声睁眼，双手自剑身之上滑落，起身向玄霄行礼。
“心有杂念，并未悟得什么。”他老老实实地答话，玄霄挑一挑眉，他还以为慕容紫英早已心无挂碍，或者说没想过会对自己坦诚心有杂念。
慕容紫英抬眼打量，玄霄眉眼舒展，神色平和，虽有落寞之意，却并非悲伤愤怒，心中一松，才觉出身体冰凉，打了个寒颤。
玄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，慕容紫英自去沐浴更衣，他在山巅坐了下来。
云天青轮回去了。
他记忆中的人，就如同此时天色，清朗，明亮，雨过而天青。
面上一贯带着笑，略显轻佻，却不招人厌烦。剑也是明快的，干净利落，通透无悔。他从未见过云天青如此虚弱黯淡的模样，只有笑起来时，鬼界阴郁也散去几分，恍惚又是当年仗剑天涯的少年。
云天青是个有些奇特的人，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，他既擅长惹人生气，却更擅长哄人欢喜，让人实在恨不起来。
玄霄能够数出他无数缺点，懒散，轻浮，阳奉阴违，却每每败在他嬉笑讨饶之下。
如今他终于如同玄霄所希望的那样，端庄认真地说一句对不起。
已经无所谓了。
不论是爱，或者是恨，都已经过去太久了，久到他以为自己还在乎，却在面对的时候，百般滋味，最后只剩下一点萧索。
“夙玉放下了，我放不下，师兄，是我的错。”
闻言玄霄反问他：“夙玉是你绑去的？”
云天青摇头，玄霄又问：“望舒主人可是你么？”
云天青自然还是摇头，玄霄心中阴霾已去，甚至还有心情同他玩笑：“总不会天河是你强迫而来。”
“当然不是！”
“既然如此，你我恩怨两清，快快滚吧。”
“师兄，你当真……当真原谅我？”他等了一百余年，反而有些难以置信，前些时日心情大起大落，一朝得见故人，实在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云天青，我不记得你是如此婆婆妈妈之人。”
云天青打蛇随棍上，反而一把搭上玄霄肩膀，压低了声音问他：“你肯来此，我心愿已了，却不知你见过那位小师侄了不曾？”
玄霄一怔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慕容紫英，不想云天青与他还有交情，于是不提羲和，反问他为何要见。
“他为你私取生死簿，你也不知？”
“竟有此事？”
云天青此时一身轻松，对慕容紫英亦有回护之意，当下添油加醋将慕容紫英来鬼界之事说起，直说的慕容紫英当面，也不敢认下那人是自己。
云天青口中，慕容紫英如何声泪俱下，又是如何悲痛万分，冒着天大的干系，要去一窥生死，走时又是如何失魂落魄，恨不能随他而去。
玄霄听罢，同样难以置信，他不曾见过慕容紫英情绪如何外露，大部分时候慕容紫英都是平静温和，秉持一副君子之姿，万不肯失态于人前。
“他当真如此？”
“那是自然，小师侄待你不比旁人，我那儿媳在鬼界近百年，他也不曾来过，因为你下落不明，就什么都不顾了，师兄，你待我凶一些无妨，待他总该温柔一些。”
玄霄冷哼一声，心道我待他如何，与你何干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只挑眉道：“你关心他做什么，还不快滚，要我送你不成。”
“师兄，我这就滚了，若有来世……”
“不必！”
玄霄打断他未竟之言，露出一点不耐，云天青便大笑：“我知师兄必定不想再见我，若有来世，愿为师兄奉剑。”
玄霄暗想谁要你来奉剑，羲和有慕容紫英照管滋润的很，当下一拂袖，冷哼一声。
云天青转身往奈何桥，一口饮尽孟婆汤，头也不回过桥去了。
玄霄看着他的背影，与此同时，心中顿时觉得空了一块。
从此之后，那段琼华的过往，彻底成了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过去，天地间再也不会有一个夙玉，也不会有一个云天青。这茫茫人海，全与自己无关，天下之大，仿佛只剩自己一人。
这种茫然和失落，一直持续到在青鸾峰见到慕容紫英之前。
有人在等他回来。
玄霄在山顶坐了一整日，慕容紫英几次在他身后不远处，玄霄早该发现他，但两人都不曾出声，慕容紫英便知道他并不想被打扰，又退了回来。
“紫英，你说大哥去见我爹了，为什么他好像不高兴？”
慕容紫英只是摇头，他只知道玄霄并没有生气，要说他是怎么从那副冷淡模样中猜测出来的，也只能是经验之谈。
“前尘往事，你我终究无法劝解，让师叔静一静吧，天青师叔如今转世去了，你也该放心才是。”
对于云天青不肯转世这件事，唯一支持他的居然只有云天河，或许是父子天性，两人在有些时候格外地相似。
山风入夜格外潮湿，慕容紫英陪他站了一会手指便有些发僵，玄霄回过身看他。原本冷漠的双眼，一点一点染上温度，落在慕容紫英身上。
“回去吧。”
慕容紫英垂下头，应了一声却不动，显然在等他一同。玄霄凝视着他的发顶，心中那些苍茫孤寂之意渐渐散去，逐渐变得柔软。
“风大，小心着凉。”
玄霄清逸俊美的容颜在夜色下有几分朦胧，平日的棱角也被月色模糊，眉眼也仿佛水墨晕染一般柔和，不见半点锋芒锐色。
慕容紫英本想说不碍事，又只点了点头，跟在玄霄身后走下山崖。
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，风声里听不真切。
隔日御剑回剑冢的时候路过城镇，被百姓撞见，跪地参拜口称仙人，似乎触及心中不快，玄霄拂袖而去，慕容紫英不明所以，也只得跟上。
其实玄霄只是看到百姓眼中盲目的崇拜与渴望，被称作仙人实在有些可笑，一时气闷罢了。凡人寿命与他相比转瞬即逝，如今他尚有千万年光阴，却忽然不知该往何处。
这个问题他不过随口一问，慕容紫英却认认真真地思考半晌才回答：“紫英不知日后如何，但若有更多时间，便去救更多的人，做更多的事。”
玄霄皱眉，不耐道：“谁问你这些，我只问你可有所求。”
慕容紫英摇头，回道：“得失有命，紫英如今已无不能放下之事。”
“当真没有？”
“是。”
玄霄烦躁地合上书，盯着他细细打量，也不知想从他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。慕容紫英垂着头，看不清神色，只有颤动的睫羽泄露出他心中或许并不是毫无动摇。
往常，他这般注视之下，慕容紫英早已坐立不安，今日却冷静的让人意外，也让人有些不适应。
“过来。”
慕容紫英应声靠近，他依旧垂着眼，唇抿成一线，在玄霄身侧站定，玄霄指一指身侧空位，慕容紫英犹豫片刻挨着他坐下。
玄霄顺手握住他手腕，探了一探，点头道，是见好了。他未松手，慕容紫英一直低头不语，两人衣摆搭在一处，蓝色云纹起伏流动。
“你心跳很快。”
慕容紫英一颤，立即缩回手，玄霄不为难他，转而挑起他一缕散落的发丝，慕容紫英没有动，也没有说话。
书册落地，是一本《紫微斗数》。
玄霄侧身拾起，问道：“紫英习过观星？”
“略读过一些。”
“可会占卜？”
“师公教过梅花易数。”
玄霄点一点头，重新握住他的手腕，让他张开手掌。
“卜一卦。”
慕容紫英这才抬头，盯着玄霄似笑非笑的唇角，只觉得今日的玄霄有些不同，但要他说哪里不一样，又说不出来。
“好。”
朕的三连在哪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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